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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宁低着头在陈中将的办公室门口站定,片刻后,他抬起下巴,衣着肃整,面容也依然平静无波:“报告。”
“进来。”
陈仲并不是一个人,杨将军也在,但看见父亲,杨宁的眼神没有一点波动,就好像只是看见了一个普通上司,一丝不苟地向两个人敬了礼:“首长。”
“拿来吧。”陈仲接过了他手里的升级报告。
杨将军忽然在旁边开口说:“我听说,这次是汪仪正家的那个小丫头。”
杨宁眼皮也不抬:“是汪政委的女儿。”
“唔,”杨将军轻轻地点了个头,片刻后,他似有意似无意地说,“这回委屈她了,都是年轻人,你要多多做做思想工作。”
陈仲笔尖一顿,游移不定地抬起头,有些吃不准对方的意思。
这是对二部的决定表示不满,还是……
太空堡垒中国战区的总负责人杨靖和将军,不是一个严苛的上司,心胸狭隘的人坐不到这个位置,但与他的同僚相比,杨将军显得克制而寡言,不怎么亲民,就连陈仲也鲜少会听见他嘴里说出几句私下里闲聊的话。
位高权重的人,话太多不好,太寡言也不怎么样,话少的后果就是,每次他嘴里说出一句什么,陈仲都会觉得他别有深意,从而不由自主地琢磨起来。
还没等多心的陈中将琢磨出个所以然来,杨将军下一句话又来了:“不过话又说回来,我方才翻了翻她的档案,小孩好像年纪不大?虽然背景挺优秀,但是始终是缺一点历练,做事有点莽撞啊,升得太快不利于磨练她的心境,压一压也好。”
……这可真是什么话都让您给说完了。
这句话里的信息量更大了,陈仲心里嘀咕:“什么叫做‘我方才翻了翻她的档案’?连老战友的女儿多大年纪都要翻档案么?他是随口一说,还是暗示撇清关系?”
陈中将下意识地扫了杨宁一眼,发现那年轻人近乎宠辱不惊,神色极其淡定,不管杨将军说什么,他都毫无异议地应一声“是”,标准得像一个设定了程序的机器人。
这对父子……
陈仲摇了摇头,麻利地签了字,把报告递还给杨宁,在他抬腿要走的时候,陈仲和颜悦色地叫住了他:“小杨,你也留下来听一听。”
杨宁一怔,杨将军却只是在一边坐着,没有搭理杨宁,也没有提出异议。
陈仲心里转念,隐约觉得这次自己号准了杨将军的脉,于是越发和蔼地说:“这场战争的变数很多,我们们都老了,未来还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的世界,小杨,要努力一点啊。”
杨靖和在一边高深莫测地听着,好像别人根本不是在说他的儿子,径自开口说:“我听说统计结果已经出来了,那二十八个小时里,设备损毁、武器成本、牺牲人员抚恤金还有他们家属的安置费,总共接近六百万亿全球通币,别说是军费,就算各国的财政收入全部搭在这上面,我们们也撑不了多久。”
陈仲:“除非加税。”
杨靖和摇摇头:“现在地球上民众群情激奋,联合国虽然互有摩擦,但在最危急的情况下,也还没到同室操戈的地步,日本人现在不是也闭嘴了么?但是再过几年——不用多说,只要三五年,当年他星系人类出逃的事就会重演。太空战争对民众来说必定虚无缥缈,天天看这些消息,时间长了,他们自然熟视无睹,这时候重税的后遗症会全部爆发出来,来不及转型的经济体很快就会拖垮我们们的后方。”
陈仲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:“他星系已经是战争社会,时间越长,对我们们来说就越不利。”
两人一时都沉默下来,过了一会,杨靖和森然说:“敌人看穿了这一点,绝对不会答应和谈,我的意见是,趁我们们的血还是热的,必须速战速决。”
傅落醒过来的第一天,访客很多,除了董嘉陵、张立平这些说得上名字,还有很多在总参处有一面之缘的,也都意思到了。
她拖着受伤的身体,迎来送往了一整天,深刻地体会到了倚门卖笑这种活计的艰辛——把脸都笑僵了,才终于熬到了休息时间。
护理室的灯光到点钟自动熄灭,除了医疗仪器,就只有杨宁送来的新手机上闪烁着一点荧光。
杨大校服务到家,不知道从哪弄来了她那张墓前的模特照片,放在她的手机上做了主题,高清晰度的屏幕极大地还原了当时的镜头,图片上中性打扮的人越发显得光影飘渺,显得十分别致。
一时间,连她自己的侧脸也变得陌生起来。
才过去没有多长时间而已,傅落几乎觉得,地球上那种懒散而规律的生活,已经活像是上辈子的事了。
太空堡垒是军事重地,不分白天与黑夜,在一片漆黑中,显得“夜深”而人不静,只靠重症护理室的高强度隔音,非但没能打造出人造的安宁,反而放大了无边的孤单。
傅落终于鼓足了勇气打开了自己的收件箱,一条一条地翻看起付小馨的全部留言。
她几乎能从付小馨的字里行间感受到对方ji烈的情绪。
先是焦虑——
“傅落,你去哪了?”
“立刻回电话,为什么不接!”
而后似乎是尽可能地放缓了语气,和她商量——
“你先回家,以后的事咱们再说好不好?”
“这回保证不会开门禁了。”
又五六条之后,她压抑的焦虑一点一点地变成了愤怒——
“你还来劲了是吧,傅落,接电话!”
再后来,是歇斯底里——
“你要是不回来,就永远也不用回来了!”
歇斯底里不断升级,最后就像一个被吹大的泡泡,“啪”一声,碎了,一切归于死寂的沉默。
“你是铁了心的一定要上那个该死的太空吗?”
以及……
“那好,我以后就当从来没有生过你。”
接下来,付小馨仿佛是为了说到做到,真的就再没有只言片语了。
她把收信箱里的每一条信息都翻了个遍,甚至是垃圾信箱、广告信箱、其他软件强买强卖送的邮箱……全部打开了,每一条来自地球的信息都让她看了又看,直到药物把她拉进不安稳的睡眠中。
她如同失怙的孩童,虽不至于惊慌失措,却到底尝到了这条布满荆棘的路上的艰难与孤寂。
星空下,她所守护的家园故土中传来的狠话,如一块冰卡在胸口,如鲠在喉。
不便表述,也无从倾诉,只好在梦里辗转反侧。
一个礼拜以后,傅落身上的伤口在强力愈合药剂的作用下长好了,她终于被放出了重病护理室。
强力愈合药剂涂在伤口上,比伤口上撒盐可疼多了,尽管非常效率地一个礼拜堵住了两个血窟窿,对于受伤的人本人来说,却不啻于一场酷刑。
反正傅落出院的时候,整个人几乎缩水了一圈,比罗宾老师逼着她缠着保鲜膜四处乱滚的时候见效还快,可见那些减肥不成功的,除了真正的激素紊乱之外,多半只是吃不了苦而已。
没想到她还没回到总参处,却先遇上了一个人。
“史……”傅落飞快地想起了这是假名,顿时把剩下的俩字咽了下去,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,“先生。”
耶西嬉皮笑脸,不在意地冲她摆摆手说:“你好小美女,我这个礼拜的中文名字是谢力亭。”
很好,又变成“泻立停”了。
疯子耶西上下打量了傅落一番,神色不明地摇摇头,轻佻地随口撩拨说:“哎呀,年轻小姑娘就是耐看,都细皮嫩肉的,赏心悦目得很。”
对于任何一个战士来说,这话都是十分失礼的,傅落的脚步一顿,轻轻皱了皱眉,但看在他是救命恩人的份上,没有当场发作。
“像你这样的小女孩,留在地球上不好吗?每个季节都有新款的漂亮衣服更新,还有香喷喷的化妆品——你这个年纪能进总参处,大概家庭条件一定不会差吧?”
傅落当然听懂了耶西的阴阳怪气,她心里先是油然而生了一种被侮辱的怒意,随后思虑一转,想起了耶西驾驶着从敌军偷出来的小型舰大杀四方场景,很快又冷静了下来。
这位来历成谜的前辈比她强的不是一星半点。
傅落微微一低头,承认他说得有道理。
军校军校,始终只是一所学校,她考进去的时候,和所有娇气又愚蠢的中学生没有任何区别,经过了自以为严苛的几年,也只是她作为一个独生女的“自以为”而已。
她的确从小到大过得比较顺遂,几乎没有真正地吃过苦。
傅落想到这里,几乎有些惭愧起来。
耶西露出了恶劣的笑容,等着看傅落炸毛的场景——前线多艰,调戏小姑娘是不多的消遣了。
谁知道傅落听了,居然毫无反应地低着头沉思了片刻,而后诚恳地自我反省说:“您说得对,我还有好多需要学习的东西。”
耶西:“……”
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没血性的小青年,真是好好涨了一番见识。
太没意思了——索然无味的耶西砸吧了一下嘴,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了。
傅落刚刚离开重病护理室,因此总参处没有排她的执勤,她回到自己的宿舍稍微整理了一下,就动身去了二部的模拟训练室。
这些天住院,她除了思考自己和家人之间的关系,就是在回忆那天百万炮火追击中,金发的老男人张狂地一人独往的场景了。
她本来就踏实勤奋,亲眼看见这样的强者珠玉在前,更是止不住地手痒。
等傅落第四次在模拟训练室中被击落下来之后,已经是三个小时之后,她的衣服被汗湿透了。
傅落有些茫然地回顾着最后一局,她只坚持了不到二十分钟。
模拟训练器里的炮火密集程度远远不如那天逃命,但是,长时间高强度的模拟训练给她的精神带来了极大的压力,她的手、眼睛、乃至大脑全都慢了几拍。
傅落揉了揉自己的眉心,有点疲惫地从模拟舱中爬了出来,决定今天就先到这里了。
没想到舱门打开,她刚一露头,就看见了耶西。
耶西脸上轻佻的笑容不见了,居高临下地望着傅落,像个老流氓一样,一条腿踏在模拟舱的门口晃荡着,用一种非常混账的语气说:“我听说,你们正规军的军校里,只能教出一些文文弱弱的小姑娘和妈咪宝贝来,模拟系统里居然设定了伤害阈值?那你们每天上课不就是在打电子游戏吗?”
傅落忽略了他的阴阳怪气,客气地说:“耶西先生。”
“你们还会坐在教室里背各种紧急情况处li原则?背书的时候也需要像小娃娃一样,把手背在身后吗?”
傅落想了想,一本正经地回答:“站着稍息的时候需要,坐着不需要。”
耶西闭了嘴,注视着面色坦荡的年轻女兵,脸上的肌肉忽然绷了起来,像一头发怒的狮子,他眯起眼睛,脸上细长的伤疤被牵动着颤了一下,声音却很轻:“进去,再来一场,我们们用对战模式。”
傅落瞪大了眼睛,先是吃了一惊,随后隐约地兴奋了起来,不可战胜的强者与没有边际的太空一样,并没有让她感到足够的畏惧,反而产生了某种无法言说的向往,她二话不说,立刻退回了模拟舱。
“取消你的伤害阈值。”耶西的声音再次传进她的耳朵,“我从来不和小女孩玩电子游戏。”lw*_*wl